七
现在再进一步言,自然科学在中国文化进程里不很发达的第二原因。
似乎每一种文化,只要他在进展,他自然要用力向他缺陷处努力克服与弥补。上面说过,中国文化是先在一个广大规模上逐步充实其内容,而西方文化则常由一较小较狭的中心点向外伸扩,此亦由于双方自然环境所影响。因为西方的地势,本自分裂破碎,不易融凝合一,因此在西方世界里常见其相互冲突与不稳定。西方人的心里,因此常爱寻求一个超现实的、抽象的、为一般共通的、一种绝对的概念来作弥补。这一概念,如古代希腊悲剧里的“命运观”,哲学上的“理性观”,罗马人的“法律观”,耶稣教的“上帝观”,近世科学界对于自然界之“秩序观”与“机械观”,皆可谓其同根共源,都根源于一种超现实的、概括的、抽象的、逻辑的、理性的、和谐之要求。此种“和谐”却全是“外力的”,西方人即以此种外力的和谐之想像,来弥补克服他们内在世界之缺陷。但到底他们的文学、艺术、哲学、宗教、法律、科学诸部门,依然还是相互分割,各有疆界,亦如西方的自然环境般不易调协,到底不免要各自独立,相互对抗。
中国文化则自始即在一个广大和协的环境下产生成长,因此中国方面的缺憾并不在一种共通与秩序,这一方面,早已为中国文化所具有了。中国方面的缺陷,则在此种共通与秩序之下的一种“变通与解放”。因此中国人的命运观,并不注重在自然界必然的秩序上,而转反注意到必然秩序里面一些偶然的例外。中国人的法律观,亦不注重在那种铁面无私的刻板固定的法律条文上,而转反注意到斟情酌理的,在法律条文以外的变例。中国人的上帝观念,亦没有像西方般对于理性之坚执。西方人的上帝是逻辑的,中国的上帝,则比较是情感的,可谓接近于经验的。中国人的兴趣,对于绝对的、抽象的、逻辑的、一般的理性方面比较淡,而对于活的、直接而具体的、经验的个别情感方面则比较浓。这亦是中国文化系统上一种必然应有的弥缝。因为中国世界早已是一个共通的世界了,中国社会早已是一种和谐而有秩序的社会了,若再如西方般专走抽象与逻辑的路,将使中国文化更偏到一般性的与概括性的方面去,如此则将窒塞了各自内部的个性伸展。